出生至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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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黑的天，烏黑的路，寂靜的山道上唯一的響聲是軲轆的木板車軋著崎嶇的山路。

“這見鬼的天，該死的，好死不死今天死，該死的。”推著獨輪板車的莊稼漢嘟噥著。車上躺著一個用草席卷著的人。這個人平躺在車上，肚子大的不正常，一只手搭在外面，隨著板車的震動上下起伏。轟隆——轟隆——天上響起一道震耳雷聲。莊稼漢縮了縮脖子，瞟了一眼車上的人，咽了咽喉嚨：“別，別怪我，要怨就怨你家頂梁的死的早……沒人料理你的後事……”看了看天，莊稼漢加快了步伐。一道閃電照亮了山路， 漢子好象看到車上女子的肚子動了動，停下了車。又一道閃電打下，耀眼的白光下是汙濁的血從草席中流出，而女子的肚子癟了下去。雷聲伴著嬰兒的啼哭響徹山間。

莊稼漢猛地松開車，大叫起來：“啊……啊……鬼，鬼之子啊——”漢子倒退兩步，癱在地上，看著車上嬰兒和草席掉落後血汙中的女屍，手腳並用的向山下跑去。

大雨滂沱，一華服男子焦急的在屋外院落裏走來走去，伴著雨聲是屋內女子的痛呼。“還沒出來嗎？沒事嗎？沒事的。她一定沒事的、”男子焦急的自言自語，沒有註意身後走來一位白發老人。“那畜生還沒出生?”蒼老的聲音蘊涵著怒氣、白發老者拄著木杖，走到男子身前。“爹，您怎麽來了，這麽大的雨！快，快站屋下避避。”男子連忙拉過老者，站在屋檐下。焦急的望了望屋內。“爹，都一整天了，妹妹不會出事吧？”“那畜生死了最好！”老者怒呵，“大姑娘家的居然就大了肚子，還不肯交代是誰的！我們家……我們這樣的清白人家居然出了這麽有辱門風的事……真是，真是，那小畜生！”老者氣的拿拐杖杵了杵地。男子連忙勸慰：“爹！也許妹妹有苦衷……”

“啊——”屋內女子一聲慘叫。“生了生了……”產婆的聲音有些怪異，隨即驚呼一聲，“哎呀！……”男子聽見叫聲，沖進屋內,急忙問道：“怎麽了？”產婆抱著剛剛出生的嬰兒，叫道：“哎呀哎呀！怎麽會這樣？”

“什麽？”聽見產婆的話語，床上女子猛然起身，奪過嬰孩。那嬰孩面色青紫，儼然是個死嬰！女子手抱嬰孩，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的啊！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啊——”說罷，將手中孩子一扔，披頭散發的沖了出去。“麻之葉！麻之葉!”男子叫道，正想去追的時候，看見老者面色蒼白，手撫胸口：“畜生！妖孽！有辱門風的東西……不許去追!”看著老者搖搖欲墜的身子，男子趕忙扶住老者，望了望麻之葉遠去的方向，咬了咬牙，扶著老者出了屋子，往主屋走去。

“孩子……孩子——”麻之葉跌跌撞撞的向前跑，腦中一片混沌。無法思考也不想思考，只知道跑，仿佛只要跑下去就可以逃離這個讓她難受的世界。

“哇——哇——哇——”稚嫩的嬰兒哭聲使麻之葉停下了腳步。循著哭聲，她找了過去。看見一翻倒的板車，一個草席包裹的女屍和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 麻之葉跑了過去，看到那新生的嬰兒，咬斷了他和母親連接的臍帶，輕輕抱起嬰孩，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孩子……孩子……我的寶貝孩子啊。”

“啊——啊——鬼……鬼之子啊——”一青衣男子看到披頭散發的麻之葉，抱起女屍的孩子後慘叫著跑了。看著倉皇逃竄的男子， 麻之葉低頭輕撫嬰兒：“哦——哦——不要怕哦……童子！跟娘回去吧!”

“大夫,我爹沒事吧?”看著躺在床上虛弱的父親，男子和白發醫者輕聲步出門外，向廳堂走去。“令尊年事已高，需要靜養，切記不可大喜大悲大怒。若再次發病，恕老夫醫術淺薄。”

送走了大夫，男子頭疼的按了按眉心，正待想著怎麽處理父親和妹妹的事。就聽到被自己派出去找尋妹妹的仆人的聲音：“少爺……少爺……鬼啊！鬼啊!”只見那個從山上倉皇逃竄的青衣男子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大呼小叫的幹什麽?”男子喝住仆人，卻見門外被雨淋的狼狽的妹妹。他註視著麻之葉懷裏呼吸起伏的嬰兒，正待發問，就聽到妹妹用欣喜而柔和的聲音說道：“哥哥！這是我的孩子——童子。呵呵……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一邊說，麻之葉輕撫懷中熟睡的嬰兒。“鬼！鬼！那是鬼之子啊！”青衣仆人指著麻之葉，驚恐的叫道。男子擺了擺手，示意驚慌的仆人退下。走近麻之葉，柔聲說道：“妹妹，他不是你的孩子……”

“不！,他就是我的孩子！是的……是的……我的孩子……”麻之葉本已清澈的雙眼再度渾濁，“是的！他是我的孩子……孩子！他是，哥哥……”麻之葉大聲的叫道，雙手抱緊嬰兒，將嬰兒弄得哇哇哭叫起來。看到再度陷入瘋狂的妹妹，男子趕忙安慰：“是的，是的，他是。好了，你先回房休息吧……”得到哥哥肯定答覆的麻之葉平靜下來，安撫著孩子，轉身走回自己的屋子。

男子低聲示意讓仆人去幫助小姐梳洗。轉過身來看見本應躺在床上的父親不知什麽時候站在身後。老者一手指著麻之葉，一手按住胸口，死死的瞪著門口，張嘴想要說什麽，卻”噗”的吐出一口血向後倒去。.男子趕忙跑過去，扶住老者，急道：“爹！爹！你沒事吧……”老者緩緩睜開雙眼：“家門不幸……家門……咳咳,滾！讓她滾！我沒有這個女兒……”男子一臉焦急：“爹，別說了。您要休息……”老者一手抓住兒子的手，盯住兒子的眼睛：“我們……我們……家……絕對不能……出這種……醜事……讓她滾……滾……!答應我,趕她走!”老者竭力的嘶嚎，看著兒子猶豫的神情，怒氣攻心，又吐一口血。男子看著面若死灰的老者，急忙點頭應允。.將老人扶著躺下，心中想著要緩和老父和妹妹的矛盾，卻見老者再次努力撐起身子，拉住男子：“我們……家……一定……不能成為笑柄……要她……她……”話還沒完,老者又吐出一口血，身子癱了下去，猛的瞪大了眼睛，幹涸的喉頭呼呼喝喝了一聲，一雙幹枯的手猛的向男子所在的方向一抓，在半空裏忽然凝住，然後，慢慢垂下。“爹——！”男子驚聲叫到，將手放到老人鼻下，沒了呼吸！

白色的靈堂，嗚咽的哭聲,，男子一臉疲憊。想到老父臨死的話語，男子咬了咬牙，走向麻之葉的屋子。站在門口，聽見屋裏溫柔的歌聲。男子嘆息了一聲，轉身走回靈堂，喚了一個仆人：“你去在鄰村尋間屋子，置辦點田產，然後……”男子頓了頓，下定了決心。“將小姐送去。”

“小姐，少爺說以後就請您和……和……請您住在這裏，這裏是少爺給的銀錢，以後也會有人來給您……您送的。”仆人站在一間簡陋的木屋旁，躬身向身旁懷抱嬰兒的麻之葉說道，顫抖的雙腿毫無疑問的表達了他此刻的害怕.不等麻之葉說話，仆人反身快速的逃走了。望著仆人倉皇逃竄的背影，麻之葉清澈的眸子暗了暗，低下頭逗了逗嬰兒： “童子,這就是我們的家了，娘不會讓你受欺負的。”而童子似乎也可以聽懂母親的話，伸出小手，抓住母親的指頭，咯咯的笑。麻之葉看著懷中的童子，挺直了背，走進了木屋。

被兄長趕出家門的麻之葉很快就適應了獨自生活，依靠著兄長每月送來的銀錢，麻之葉把自己和童子照顧的很好。也許是生產後死嬰的刺激太大，麻之葉全心全意的照顧童子，除了必要的話，,與村裏人基本不交談。對於被大名壓榨而不得不交出大部分糧食，每天都要和饑餓戰鬥的村民來說，他們實在是沒有多餘的熱情來關照這個沈默寡言來歷奇怪的女子。而麻之葉就這樣度過了單調卻平靜的一年。

上天似乎從來沒有眷顧麻之葉，即使有兄長的禁令，有關鬼之子的流言依舊傳了出來。流言這種東西就是第一百個人說的與第一個說的內容完全不回相同的傳話游戲。在越來越離奇恐怖的版本中，村民看麻之葉的目光也從冷漠到好奇到疑慮，最終變成了害怕和憎惡。不知是流言的關系還是下人的怠慢,每月還算豐厚的銀錢越來越少，兄長的信也越來越短，間隔時間越來越長，最終和銀錢一起沒了蹤影。不想童子餓肚子，麻之葉不得不抱著童子去找兄長。

“啪！”的一聲，從門逢裏丟出來一袋子米甩到走了一天路的麻之葉腳邊， 伴著的是下人輕蔑的話語：“反正你有錢也買不到東西……給你!老爺說家裏人手不夠，每個月自己來拿吧。還有你以後自己一個人來!從側門走,不要讓人看見!”

“啪！”的一聲,烏黑的大門迅速關上。麻之葉臉色慘白，手指顫抖。懷中童子用小手指戳了戳母親的臉，用著稚嫩不清的聲音“娘！餓。”看著兒子菜色的臉，麻之葉擦幹眼淚，拿起了地上的袋子，另一只手抱緊孩子，轉身走去.：“童子,娘就只有你了……”

清楚知道村民對自己的厭惡，麻之葉拋棄了村裏的木屋，在村後山林裏找了一間被獵人遺棄的草屋帶著童子住了進去。用以前攢下的銀錢走到隔壁村子換了一點種子和母雞，在屋後的平地上開了個菜園，有時在林子裏拾點柴到隔壁的村子去賣。平日就教童子學說話和習字。再後來其他村子也知道自己後，麻之葉不得不走到山的另一邊去買賣。而童子就趁著母親不在的幾天偷偷溜到村子裏去玩。村民看到童子往往是呵斥他走開，並告訴自家小孩童子的故事。孩子是最純真卻也最殘忍，看到童子就向他拋出碎石。幾次頭破血流後童子也不再進村子，性子也越來越壓抑，孤僻。看著兒子孤獨的樣子，麻之葉心疼不已，也毫無辦法。母子相依為命直到童子六歲。

這一年老天爺一滴雨也沒有下，不過這對麻之葉的生活沒有多大影響。六年的艱苦生活她早已學會如何利用這山林的一切。和兒子就這麽在山林裏過一輩子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但是大旱對本已貧困不堪的村民雪上加霜，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餓肚子。

人類總是這樣，軟弱，愚昧，自私，而又善於推卸責任。面對災難時，人們慌張，憤恨，怨老天爺，怨世界，怨天下人，獨獨不怨他們自己。在這個慌亂的時候，所有人都急切得想找一個情緒發洩的對象，在這個面臨噩運，卻又無力對抗把噩運施加給他們的強者時，他們就會很自然地，把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慌張，全部發洩在弱者身上。

“肯定是那個女人，她不是個狐貍精嗎？”

“是啊，是啊，老天爺發怒咧！肯定是因為咱們收留的那個鬼之子。”

“說不定這次大旱就是她的妖法！”

“她和她的那個鬼之子還吃人，隔壁村的有個小孩就失蹤了，失蹤前有人見過她在那裏！”

“殺了她，燒死那個妖怪，村長，去請法師吧！不能讓她再禍害我們了。”

“對，燒死她。”

“燒死她！”

“燒死她！”

“法師大人，請您無論如何幫我們除掉那個妖怪吧，這是我們全村的供奉。”村長和幾個村民虔誠的將村子僅剩的銀錢放到法師的座前，是那樣的滿懷希望，仿佛從此以後村子就會豐收富饒。

“阿彌陀佛！請放心吧。”富態的法師轉動著手裏的佛珠，神態和藹而安祥，有著讓人信賴的笑容，這是那微咪的雙眼透露的是對錢財的貪婪。

“差爺，就是這個女人。”村民領著武士來到山裏的小屋，指著驚慌失措的麻之葉。

“綁了她！”眾人起哄道。

“把房子燒光，這次一定要讓你露出狐貍尾巴，哈哈哈哈！”

漫天的大火吞噬了草屋，男人們愉快的笑聲伴著女子絕望的慘號響徹整座山林。離草屋不遠處草叢裏匍匐著的幼小身軀不住的顫抖，雙目血紅，仇恨的眼神死死的盯著草屋前眾多的身影，小手緊緊的捂著嘴，低聲嗚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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